雾,沉沉碾过四野之内的人为建筑与自然景观,所有人与物都被涂抹上葬礼的灰白,宏大的悲哀经由水流灌入每个人的灵魂,于是他们都知道了神明的死去,不可遏制地为之落泪。
“祖神死了吗?”一名议员哽咽着问,“这场雨就像半个月前的江城下的那场雨一样……”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电子设备在雨中出现严重的故障,电灯接触不良般地闪烁两下,会议室完全陷入黑暗;投影屏黑了下来,空调和通风系统停止运作,机械钟的“嘀嗒”声以一成不变的频率响着,好似要这样一直响到地老天荒。
所有监控卫星在同一时间陷入瘫痪,不仅无法观测香格里拉的情形,就连其他城市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正在降临这个世界的这场雨的不凡。
他们屏息敛声,如躺在棺椁中等待泥土掩埋的尸体般,静默而平和地继续等待审判的降临。他们等啊等,眼前的黑暗中忽然浮现一行行银白的文字,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声音:
【神明陨落之地,过去和未来的所有诡异、神秘、怪诞将一并消亡。】
规则的宣告一如既往地冰冷疏离,却是为最后的赌局盖棺定论。人们终于知道了结局,那绝对不是令人失望的,恰恰相反,意味着巨大的惊喜和希望。
议员们顾不得平日里的自矜,纷纷站起身相互拥抱。一张张在神明陨落余波的影响下泪流满面的面孔,此情此景并不违和。
他们语无伦次地互相转告:“祖神真的死了,林决赢了,人类胜利了……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是啊,就像做梦一样。尽管他们将林决当做最后的希望,却从未想过那人真的能完成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毕竟那可是祖神,和海神、司契都不一样。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付出了什么代价?他还会回来吗?接下来他们该如何面对他?
如果是平日里,得知林决又立下了某项功业,某些不满他的议员免不了在心里盘算如何利用政治手腕削减他的收益。
但现在,在这场神明之死带来的暴雨下,私人的欲望无论描绘得多么花团锦簇都显得阴暗可鄙,个体的龌龊在绝对的宏大面前是那样渺小卑弱。
就像人们可能会认为海上的灯塔不够明亮,进而妄图对其拆卸与改装指手画脚,但他们绝对不会生出质疑太阳的想法,因为太阳就是太阳。
议员们回想往日的种种,无不自惭形秽。他们想,等林决回来,无论他是处心积虑的阴谋家,还是理性主义的无私者,他们都愿意让他坐上高位,掌控这艘名为“人类”的巨轮未来的航向。
当然,那时候事情大概率不是他们能说的算的了。他们也不是什么贪恋权术的人,如果林决想的话,他们也可以引咎辞职。
连续三个小时的暴雨制造了大量的积水,冰冷的雨水灌入诡调局的建筑中,将一楼的地面冲刷得湿滑。
电子设备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次恢复,议员们浸泡在湿漉漉的潮气里,颤抖着手操作监控卫星。
各郡各城市的图像被传播回来,全世界都在下雨。祖神的死亡足以造成比海神之死更大的影响,以香格里拉雪山为中心,神陨之地的范围向四面八方无限延展,最终覆盖整个世界。
跌落在尘埃里的叶片飞回枯萎的枝头,被砍倒在地的老槐树颤抖着槎桠,缓缓直立而起,连接在凹凸不平的木桩上;倒在臭水沟里的骷髅表面冒出细密的肉芽,编织一层层鲜活的血肉,全须全尾的男人扶着电线杆站起,茫然地环顾四周。
“怎么下雨了?我怎么躺在这里?”全球各地无数刚从死境中复生的男女老少发出大差不差的疑问。
“我明明记得我还在学校上课呢……”
“是啊,我记得我好好地躺在床上,是梦游了吗?”
数不清的鬼怪重回人类的状态,数不清的尸体死而复生。他们互相以目示意,没有找到答案,迷迷糊糊地向各自的家中走去。
“好大的雨,回家吧,回家吧,睡一觉,歇一歇……”
“明天见,明天见……”
龙郡魔都,腰背佝偻的老人推着三轮车,在雨幕中逆人流而行,鞋子不知不觉间跑掉了,他赤脚踩在水坑里,拉住一个个匆匆赶路的行人。
“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孙女,个子就到我腰间,扎着个小辫……”他皱着脸,问了一遍又一遍。
问到第十个人时,耳后忽然响起一声脆生生的童声:“爷爷,你怎么不穿鞋子啊?”
穿花裙子的小女孩伸手抓住老人的衣角,不解地拽了拽。老人转过身,看清了女孩的脸,本就遍布皱纹的脸更皱。他笑得合不拢嘴,抱住女孩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乖囡囡,你刚才跑哪里去了?爷爷好着急……”
“爷爷,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梦里有一座很高很大的雪山!”
“雪山是什么样的啊?爷爷这辈子还没见过呢。”
“雪山是……嗯,我忘了!但我还记得爷爷答应过我,要给我抓蝴蝶呢!”

